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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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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大營駐紮在月見城北的那片空曠之處,一個個晦暗色的帳篷緊挨著城墻鱗次櫛比的被拉建而起,像大地上凸起無數土包。

城墻一側的高聳的瞭望臺中,一個著銀白盔甲,紅色戰袍的青年人面容剛毅冷肅,一雙眼睛如鷹直勾勾的盯著城墻之下那些移動的身影,他捏著瞭望臺木欄桿的手收緊,薄薄的嘴唇抿起,臉頰咬肌由於牙齒的咬合微微鼓動。

城墻下面的垢面軍數量約有三千多,遠比哨兵先鋒前去打探所得之數要少一半之多,可這光是這看似寥寥少數的兵力卻和他們的一萬多戰士相持不下,陷入苦戰。若是那一半無面人沒有半途消失,而是整支垢面軍一齊襲來,這一番戰局他們必然勢如破竹,長驅直入直取這月見城高臺大殿。

此刻,黑色和銀色的盔甲士兵如同兩色豆子混雜在一起,滿目閃動的影子。乍看之下,銀色所占居多,細看則往往卻是數個銀甲士兵一齊圍攻一個黑甲無面人依舊久攻不下。城墻上的士兵幾無間隙的施以一波又一波燃火之箭支援助攻,間或巨石砸向攀附城墻而上的無面人。

劍石如雨聚落齊下,已然被砍殺在地的各處屍首燃著灼燒的火焰,雪亮的彎刀霍霍有聲,長矛相擊間無數金屬激鳴之聲,廝殺和痛呼混雜之聲掀翻了天,齊齊湧上了城墻。

靠近城腳下的一個無面人一刀砍翻了馬背上的一人,動作淩厲的一個反手又瞬間把一個長矛欲刺的銀盔士兵當頭劈成兩半,噴灑濺射的鮮血染紅了近旁一個半舉著長矛的士兵的銀盔甲。

溫熱的鮮血讓那個士兵一楞,待得反應過來,頓時駭然大驚,恐懼的失聲奪路而逃,可就在轉身的剎那當即被斬殺於原地,那一聲驚呼也啞在了大張的嘴裏,猶自帶著一臉驚駭向前直直栽去。

這些渾身漆黑盔甲,面帶黑色鐵面的無面人絲毫不顧防守,也似乎沒有痛覺,俱是以一種無意生死的搏命方式掄著手中雪亮的彎刀。他們如同地獄而來的惡鬼,又像是一件沒有感情的冰冷武器,手握收割生命的彎刀,對於和自己同樣的人類毫無憐憫同情,嗜血殺戮,下手快狠準,一刀斃命。

楊安看著底下的黑甲無面人在一個瞬間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麻利的連殺三人,姿態尚且游刃有餘,眼中不由閃過一抹沈沈之色。

城腳下那個無面人清除周圍士兵之後,不知為何沒有立刻動作,而是在這紛亂的戰場中原地站了一會,接著他轉向地上那句被劈開的屍體,俯下身去。

楊安的瞳孔猛然一縮,額角慢慢滲出細密的冷汗來。

那一個無面人居然在這殺戮的戰場裏伏在屍身上,把臉埋進切口的口子裏大快朵頤的咀嚼起來。

“天啊,這——怪物——怪物啊——”有人吸著冷氣,驚駭的失神叫了出來。

眼前的這一幕饒是城墻上這些身經百戰的將士腹中一陣劇烈翻湧。他們一時怎麽難以接受這罔顧人倫的異常行為,頓時亂成一片,其中幾個臉色煞白的直接彎腰幹嘔起來。

楊安此前也是聽聞,卻只道是為擾亂他們軍心而刻意散布的荒謬言論,畢竟這種啖肉飲血的事太過離奇和匪夷所思。此刻雖親眼所見,心中依舊難以置信,他深深吸了口氣,竭力保持鎮定,在牙根輕微打顫聲中,放眼往各個角落看去,這才發現戰局之中居然隱藏著數個無面人如此這般的匍匐在屍身上。

“都給我振作起來!”楊安沈下一口氣,猛地一拍欄桿,瞭望臺的圍欄發出哢擦的一聲脆響,齊齊斷裂。

“想想你們城墻下面廝殺的同僚,他們難道不怕麽?!但比起你們,他們直面煉獄場景依舊在其中搏命廝殺!你們是他們的後援和倚靠,此刻任何一分松懈,便讓他們的性命多一份危險!若不想害死你們的兄弟,就拿起你們的弓箭,投石器準備,戰鼓準備!”

楊安指著墻外的戰場,神情凝重嚴肅,他的吼聲堅穩,中氣十足,清晰而洪亮,那些面如死色的士兵漸漸回過神,他們互相對視,無聲而迅速的就緒。

“放!”隨著楊安一聲高呼,無數道火箭擊射而出,巨石轟隆滑過天空,鼓聲震天。

箭離弓的嗖嗖聲和巨石投射的轟隆聲交雜響起,這浩大的聲響中有一陣被掩蓋的急促‘嗒嗒——’聲,瞭望臺後的梯樓上有人爬了上來。

那人沒有立刻爬上瞭望臺,而是露出一雙疲憊,焦慮,沒有光彩,眼窩深陷,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雙眼睛在臺上探看,在看到楊安眼神後一凝,探出的一張臉上神情又急又喜,忙不疊的叫喚,“楊將軍。”

似被這忽如其來的喚聲所驚,兀自想著什麽的楊安幾不可察的僵了一下,他眼角的肌肉無意識抽了一下,側過身來。

一個身長九尺,濃眉虎目,身著銀盔甲的精瘦男人從梯樓迅速爬上瞭望臺。那個男人是孫沈,和楊安並稱‘客爾伽文武大將’的武將軍。

楊安眼神掠過孫沈的盔甲。只見他銀色的盔甲上透染著斑駁的血跡,絲絲縷縷像是勾勒的殷紅花紋。雙肩的盔甲護具上均有深刻嵌入的刀痕,那一個被他夾在腋下的護首頭盔更是被直直削掉了頭頂一片。

此刻,他的發絲淩亂,臉頰邊是被濺射而上的幹涸血痕,青黑的胡渣散布在幹裂起皮的慘白嘴唇周圍,面色異常難看,眼神黯淡,渾身散發出一種走投無路的潦草焦灼和頹力無奈。

有誰能想到這個男人從前是客爾伽的第一勇士,意氣風發,一身精湛武藝從來無人能敵,在月見城中風頭無二,為無數少女芳心暗許,直至數年前敗於葉闌聲手下,自此就變得意志隱約消沈,自怨自艾,甚至有些一蹶不振的傾向。

可其實,自李良歧來到客爾伽後,那些出其不意,超乎尋常的謀略布局讓楊安這個足智多謀的‘文將軍’也早已名存實亡。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是孫沈這樣只有武力沒有腦子的人,而是細密的掩藏起了自己的心思。

“孫將軍,你不是和李副將帶領將士們在西鎮鄉上截殺敵人麽,怎麽回來了?”楊安看著同僚,問道。

想起片刻之前的事,孫沈眼眸閃了閃,艱難的動了動嘴唇,“那邊結束了,雖然痛失了不少兄弟,但我們終算是殲滅了西鎮鄉那一小隊垢面軍。只是竇副將受了重傷,途中又失血過多,恐性命垂危,是以我把他先行送回營地。而活下來的將士們不多時便會趕到,來支援這城外的戰局。”

他似乎壓抑著什麽情緒,聲音發澀。

話音剛落,城外響起一陣馬蹄人聲,只見一隊約二百人的銀甲士兵沖入了戰場,馬背上的一張張臉比盔甲的顏色更白更淡。

“三千的精銳只剩下這麽一點了。”

孫沈沈痛的看了眼那一小隊人如溪流匯入大海轉瞬湮滅。忽的低頭擡手,那雙手粗糲布滿老繭,指尖了嵌著泥和血,他用手掌心胡亂使勁的搓了一把臉。放下手後,他仿佛卸下了一張面具,擡起的那張臉煞白,滿是驚懼和惶恐,不滿血絲的眼珠直直盯著楊安。

“你也看到了這下面的場景,太可怕了……那些根本就不是人,他們在戰場上饕餮,我砍殺的其中一個無面人嘴裏還咀嚼著從一個士兵手臂撕扯下來的一塊血淋淋的肉,在他們眼中我們與立等可取的食物無異。”

孫沈心有餘悸的說著,發幹的嘴唇閉不上似的半張著。他的眼珠僵硬的轉了一下,不知看向何處,忽然兀自道,“葉闌聲那麽好的身手,為什麽李良歧卻不讓他上陣殺敵出一份力倒要把他留在月見城裏?要是……”

“孫將軍!”楊安目露厲色,神情冷厲,壓著聲音怒聲喝斥道。“你是不是常年喝酒腦袋糊塗了,聽聽自己都說的是什麽話,別忘了此時此刻,我們的將士正在外面奮勇殺敵!你作為主將這般的懦弱畏縮若是讓眾將士們知道了,到時為他們恥笑是小,恐怕更會讓他們感到心寒!”

他看著這個相識多年的同僚一瞬間驚醒回神的樣子,眼底不易察覺的閃過一絲輕嗤哂笑,他頓了一下,語氣緩和下來,“你我二人自十四歲開始征戰沙場,這麽多年刀口舐血,死生不過一瞬頭點地的事。如今遇上這垢面軍,就算是死也只是換種死法罷了。況且,那些怪物雖有異於常人的蠻力但也能被殺死,你無需過分驚懼。”

孫沈聽著楊安的怒斥聲臉色大變,他向來說話不知在腦子轉彎,因此言語間難免多有得罪人,此刻他心知自己方才的話又招致了誤解。

他擡起手掌無意識的揮動,苦著臉一疊聲否認的同時,慌忙解釋道,“不,不,楊將軍,你誤會了。我此言並非因為一己私欲,怨憎不滿,更不是貪生怕死,只是覺得這個危難之際需要能人,像葉闌聲那樣的人若能相助,豈不更好?”

楊安瞟了眼孫沈,沒有接話,只見他嘴角用力扯了一下,用一種含義不明,涼颼颼的古怪語氣說道,“要知道李良歧可一直把他那個師弟看得緊得很,怎麽會讓他冒險上戰場?你說,這萬一要是傷著了點可怎麽是好。”

孫沈絲毫沒顧上楊安話中有話,而是想起了此番回營借機匆忙來找楊安的意圖,若有所思的開口,“說到李良歧,楊將軍可知道他此次迎戰的策略分撥?”

他沈著臉色說出了梗在心頭的揮之不去的那種不適,也不等楊安有所反應,眉心更是緊緊一蹙,“楊將軍你留下鎮守這月見城後,我被分派率領三千精銳埋伏在西鎮鄉從後襲擊,而我的副將李甘地則在我之後不多時率領二千驍騎再度從後殺出。”

孫沈眼神一動,流露出覆雜不解的神情,“可是,除了我和李副將外,李良歧還臨時任命竇重,盛寬為支路副將各自率兩千五分別潛伏在去月見城必經的紫林鄉和金翎坡。另外,更令趙沖為三路接應使,領一千,哪路若有不到紫林鄉便去接應哪路。而李良歧自己則率領一千往珈雲鄉截殺無面人為首的‘囂’。”

楊安垂落雙眼,沈默的聽著,面上看不出任何變化,背後的手緊緊捏起,心中再次駭然於李良歧的智謀無雙。

“垢面軍分為前後兩段,分別由“囂”和“弒”兩個無面人為首。最終我們四路於紫林鄉一齊匯合,大家相見一時心中又驚又喜,雖然憑借巧妙的突襲和前後應和殺了那後段垢面軍一個措手不及,可終究也陷入一番死戰,戰況慘寰,我們五人最後合力斬殺‘弒’。待殲滅後段垢面軍,一萬多將士折損近七千。我們一合計,才知曉李良歧向眾人分別做了如此的分撥派定。”

孫沈白著臉,神情痛苦恍惚,仿佛自己還身處那個血氣彌漫,屍橫遍野的紫林鄉,看到的是啃食血肉的黑甲惡鬼。身旁的楊安卻自始至終沒有任何反應,他冷靜下來轉過頭,在看到同僚那一雙平靜卻晦暗的眼神,猛然意識到什麽,驚詫道,“楊將軍!你,莫非早就知道?”

楊安點頭,“我擔心前方戰局,派了探子和前鋒哨兵去打探,也是不久前接道探報這才得以知悉此次所有的將令分派。”

孫沈看著楊安眼神閃了一下,須臾苦笑著垂首,以手覆額,粗糲的手上布滿血痕,虎口有一處翻綻血肉的傷口,他搖了搖頭,似是疲累嘆氣。

“如此周祥而出其不意的巧妙安排,不愧是那個人想出來的……只是為何他不告訴我們全部部署,即便是臨時分派的幾員副將,我也不曾有所知曉。若是早知如此計策,我們對這一戰就大可不必如此心中沒底,將士們也能鼓作士氣。也許就不會死那麽多人了。”

“你覺得是為何?”楊安眼神一沈,壓著嗓子,“他那是不信任我們,才不對我們和盤托出。又或許,他認為只有把死豁出去的將士才能更好的進行廝殺。”

那一種‘或許’如同刻毒陰冷的蛇躥上孫沈的脊背,刺骨心寒。

“他雖謀略過人卻太過多疑自負,剛愎自用,不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將士們在戰場上搏命,我們兄弟以他馬首是瞻,聽憑分撥派遣,可他倒好,處處猜忌。我們跟在這樣的人手下,遲早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倒不如……”

楊安沒有繼續說下去,可那帶著深意的尾音和眼底冷然畢露的殺意讓孫沈不禁倒吸了口氣,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的同僚,低聲,“你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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